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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交媒体让我们更加愤怒了吗?

梁晓健 腾讯研究院 2022-09-02

梁晓健 腾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

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易怒的时代。

知名咨询公司盖洛普从 2005 年开始追踪全球情绪状况,根据最新调查结果,2020 年的消极情绪指数为过去 15 年最高。[1]消极情绪往往包括悲伤、愤怒和忧虑等。尽管新冠疫情可能加剧了整体消极情绪,但疫情发生之前,全球的消极情绪指数已经持上升趋势:2006 年该指数为 26,2017 年开始攀升至 30,2020 年为 32。就愤怒这一情绪而言,2016 年开始,感到愤怒的人数也在持续增加。

与情绪的愤怒化趋势并进,这十几年来,全球逐渐步入社交媒体时代,信息爆炸使得人们所处的信息环境空前复杂。社交媒体不是虚拟的,也不仅仅是现实的投射,而成为现实的一部分。据 2022 年 1 月的统计数据,全球互联网用户平均每天花在社交媒体上的时间超过 2 小时,[2]这一数字预计还会持续增长。

当我们在社交媒体上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,当我们习惯于在社交媒体上交流并接收信息,我们有必要审视社交媒体的影响,尤其是对情绪的影响。

图片来源:《社交网络》

信息:刺激的增多

社交媒体上的信息庞杂,不乏刺激用户神经的信息,加之这些信息往往是短的、去语境的,很容易造成误解。作为结果,打开一个社交媒体,不难找到制造社会对立乃至鼓吹仇恨的信息,挑拨用户情绪的行为也并不少见。

网络喷子,是社交媒体上激发愤怒情绪的重要推手。国内外社交媒体,都常常可见网络喷子以及类似的“键盘侠”“杠精”,这些用户使用社交媒体的目的,并不是为了交流,而是“反交流”:他们常常没有来由地制造争端,用语言挑衅甚至攻击他人。

具有匿名性的社交媒体,成为他们理想的泄愤工具。有研究发现[3],网络喷子的核心情感是恐惧和愤怒,二者都是带有敌意的情绪,从而驱使他们强烈的表达欲望。

情绪具有传染性,愤怒也不例外,愤怒能在社交媒体上激发更多的愤怒。一项基于数百万条微博推文的研究发现,[4]愤怒比快乐更容易沿着弱关系(weak ties)传播,而许多社交媒体都以弱关系为主,这意味着愤怒更容易扩散至不同的社会关系网络中。

但在这些解释之外,也有必要认识到社交媒体信息的生产机制。用户和社交媒体的取向可能并不一致。用户更希望通过社交媒体获得情感慰藉、增长知识、累积人脉,但社交媒体(包括平台和各类账号)的目标可能是让用户点赞、评论、转发,尽可能在平台上停留更长的时间,从而获取更多的注意力资源,并进而获得广告主的青睐。而激发愤怒情绪,可能是一种有效且低成本的吸引注意力的方式。

人本身就难以抵御愤怒的诱惑,用户也不会聚精会神地审视社交媒体上的每一条信息,甚至某些用户本身就抱有寻求神经刺激的心态,使得激发愤怒情绪的信息,更容易被点击被转发。当这些信息积累了足够的热度,又会因为算法推荐而提升曝光度。

2021 年 9 月,脸书的前员工弗朗西斯·霍根(Frances Haugen)公开了脸书的数千份内部文件,称脸书把商业利益置于公共利益之前,并没有如其所对外宣称的那样去处理仇恨、暴力和虚假信息,加剧了社会撕裂,这使得脸书陷入了剑桥分析丑闻以来最严重的危机。[5]

根据霍根披露的内部文件,脸书在 2018 年更新了算法,以促进“有意义的社会互动”(meaningful social interactions)。新的算法在推送信息时,将优先考虑用户之间的互动,如评论和点赞,但过激言论和耸人听闻的信息最能引来用户互动,因此这一算法实际上激励了与愤怒、社会分裂、暴力相关的内容,煽动了偏激言论并助推了愤怒情绪的扩散。

霍根认为,脸书很清楚平台的各种危害,也具备处理虚假信息的能力,但一直没有行动起来,因为这将与公司的利润增长相冲突。不过脸书否认了这些指控,回应称,认为脸书鼓励垃圾信息传播并且毫无作为是不符事实的。

图片来源:《社交网络》

关系:身份模糊与冲突

愤怒是一种情感,表达愤怒是一种行为。现实中,即便人们难以抑制自身的愤怒情绪,但却能够较好地约束表达愤怒的行为,在社交媒体上,这一约束机制却弱化了。

匿名性常被用来解释互联网上的情感宣泄行为,当用户可以隐藏真实身份,便可以口无遮拦,因为没有人可以追责。在线下交流中,人们的关系是多重的,需要进行各种各样的合作互动,个体需要预估表达愤怒所带来的后果,因此需要克制自己释放情绪的冲动。

相比之下,在社交媒体上,绝大多数人没有在线下见面交流的机会,仅仅偶然相遇在云端,即便出言不逊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,因此更加敢于表达自身的愤怒。换言之,表达愤怒的惩罚机制失效了。

此外,匿名意味着身份模糊,用户难以判断其他用户的真实身份,而身份与愤怒的流动息息相关。从社会学视阈切入,情绪与权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表达愤怒是一种彰显权力的方式,社会对于愤怒的表达有着各种各样的规则,这些规则界定了哪些身份有权力表达愤怒,而哪些身份的愤怒是粗鲁的、冒犯的——

父母可以对孩子表达愤怒,老师可以对学生表达愤怒,领导可以对下级表达愤怒,但当这些表达愤怒的关系逆转,我们就会觉得“不太恰当”。因为总得来说,积极的情绪常常由下层流向上层,而负面的情绪由上层流向下层。

愤怒是一种负面情绪,地位高的身份有着更多表达愤怒的权力,地位低的身份虽然也会感到愤怒,却不敢释放这一情绪。而因匿名导致的身份模糊,混淆了权力界限,使愤怒表达更加自由。

愤怒常常引发暴力,网络暴力也早已成为老生常谈的话题。相比于愤怒,暴力和权力的联系甚至更加紧密。耶鲁大学社会学暨政治学教授罗杰•古尔德在其著作《意愿的冲撞》中指出,暴力行为与人际关系的结构类型有关,暴力冲突更有可能发生在社会地位相似者之间。

当一个人向同级的人表达愤怒时,对方并不会受到社会规则的约束,有足够的胆量回应对方的愤怒,当双方都不愿妥协,就有可能滋生暴力。对社会等级的不同理解也容易引发暴力冲突,例如在传统社会等级秩序遭受破坏或挑战之时,人际冲突和群体间暴力将变得更为频繁和激烈。因此,清晰的社会身份能够控制愤怒的流动,当身份和社会地位被明确规定时,人们会更加克制自身的行为。

但是,社交媒体模糊了人们的身份。在社交媒体上,用户常常难以判断对方的真实身份,控制愤怒表达的社会机制失效了,用户更敢于释放愤怒的情绪。一旦出现不同的观点和立场,就容易出现冲突,甚至发生话语暴力,任何一句稍有争议的话语都可能成为一场暴力的导火索。

这也是为什么,在匿名性较强的社交媒体上,冲突比熟人社交占主导的平台更多。匿名性赋予我们更多的表达自由,然而让每个人的自由得以实现,代价或许就是冲突——毕竟你我的自由,可能不是同一种自由。


技术:社会与物质

除了情感宣泄型的愤怒,社交媒体上还有一种常见的愤怒——道德义愤(moral outrage)。道德义愤大致指人们为他人的非道德行为感到愤怒,道德义愤是一种强大的情感力量,会驱使人们羞辱和惩罚违背道德的人。但当他人的不义行为没有损害我们的自身利益时,为什么我们要感到愤怒?

这有很多种解释,其一是道德义愤能够发挥震慑作用,警示他人违背道德会遭受惩罚,从而减少社群内的不义行为。另一种解释是,道德义愤能够让人与不义者割席,彰显自己的道德水平,证明自己是可信的。道德义愤可以是善的,它通过追究道德责任来增强群体的凝聚力,但也有恶的一面,对他人的羞辱和惩罚可能引发暴力行为而加剧群体冲突。

人类的心智是一个由大脑驱动的具有认知和情感功能的复杂系统,而大脑的基本构造又源自进化过程,换言之,我们的情感表达受到进化的限制,道德义愤也是一种伴随人类进化而形成的机制。

人类的大部分进化是在狩猎采集社会中完成的,大约 5000 年前,人类才从原始的无政府状态向农耕文明过渡。在社交媒体出现前,人类的交流对象较为有限,19 世纪虽然开始出现大众传播媒介,但那是单向传播,也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利用。在数百人以内的社群中,我们会表达道德义愤,但也会克制道德义愤,面对面交流意味着我们能够看到对方的表情与行为,能够感知对方的痛苦,动辄上纲上线只会激发更多的冲突,因此有限度的道德义愤促进了社群的团结。

但当社交媒体出现,人类首次能够同上亿的同类产生联结,被暴露于前所未有的复杂的信息环境当中。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一般不会接触太多的不道德行为,但在社交媒体上,促发道德义愤的刺激(stimulus)数不胜数,而人们为道德义愤付出的成本却大大降低,约束变少。网络中介化的交流意味着我们看不到对方的表情,更难感知共情对方的痛苦,因而能够更加轻易地去羞辱谩骂他人,在网络上表达义愤的阈值比在线下更低,道德义愤比现实生活中更为常见,造成更多的恶。[6]

圣菲研究所(Santa Fe Institute)是世界领先的复杂系统科学研究中心,该所的研究者将技术可以分为两类,一类是“物质技术(physical technology)”,也就是各种科学技术,物质技术的发展依赖于科学原理的发现;另一类技术是“社会技术(social technology)”,包括社会制度和道德观念等。

社会技术是组织群体追求共同目标的工具,其发展依赖于对人性的洞察,比如市场制度就利用了人性中的自利倾向,道德义愤也可以视作一种社会技术。

图片来源:《社交网络》

社交媒体赋予我们连接世界的能力,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与许多永远不会相见的人互动,但人类还难以适应这种交流模式。上万年来,人类交流和自我组织的机制是为了小规模互动而形成发展的,人类并不适应与大规模的陌生群体交流。物质技术与社会技术同步发展才能保持平衡,但近年来,互联网等物质技术的发展速度超过了社会技术,人类的道德规范与法律等社会技术面临挑战。

但这并不是在鼓吹道德恐慌(moral panic)。所谓道德恐慌,指的是人们在理解一种新的社会趋势时,因为仅仅聚焦于无法控制的社会力量而感到焦虑,这种焦虑常常指向媒介技术,从印刷术到电报,从电视到计算机,新技术的出现总会引发新的恐惧。

信息能够改变我们的认知、我们的情感和心理、我们的道德价值观、我们的身份、我们如何互动以及我们如何组织社会。社交媒体确实改变了我们的信息环境,让某些控制愤怒的机制失效,但社交媒体是否加剧了人类的愤怒,依然是一个复杂的问题,各种社会机制错综复杂,难有一个黑白分明的答案。

面对愤怒,我们需要形成一个共识,愤怒是需要表达的。愤怒是人性中的一部分,既然我们没有办法抑制愤怒,也就没有办法遏制表达愤怒的欲望,只能减少激发愤怒的社会因素。愤怒也不必然是负面的,但当愤怒不能够转换为建设性的力量,就会成为破坏性的力量。


参考文献:

[1]https://news.gallup.com/poll/352205/2020-sets-records-negative-emotions.aspx

[2]https://www.smartinsights.com/social-media-marketing/social-media-strategy/new-global-social-media-research/

[3]Ihlebaek, K. A., & Holter, C. R. (2021). Hostile emotions: an exploratory study of far-right online commenters and their emotional connection to traditional and alternative news media. Journalism, 22(5), 1207-1222.

[4]Fan, R., Xu, K., & Zhao, J. (2020). Weak ties strengthen anger contagion in social media. arXiv preprint arXiv:2005.01924.

[5]https://www.theguardian.com/technology/2021/oct/03/former-facebook-employee-frances-haugen-identifies-herself-as-whistleblower

[6]https://static1.squarespace.com/static/538ca3ade4b090f9ef331978/t/5a53c0d49140b7212c35b20e/1515438295247/Crockett_2017_NHB_Outrage.pdf

https://aeon.co/essays/how-social-and-physical-technologies-collaborate-to-create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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